33、眉眼盈盈点绯鳞_美人挑灯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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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眉眼盈盈点绯鳞

  “无大碍。”

  “哦。”仇薄灯点点头,蓦然又问,“不是巫法化吗?骗我?”

  “是巫法化。”师巫洛与仇薄灯的手一碰即分,他拿起盛放绯砂的天青瓷盅,转到桌子的另一侧,“没骗你。”

  “前天怎么不见你说话?装傻?”

  “若木灵偶只有施以秘术,把刻偶人的灵识一并附过。”师巫洛略有分局促地解释,“除此之外,就是个普通的巫法化。”他把青瓷盏放到桌上,“……点命鳞要灵识亲至,你……”

  他原想说,你如果不高兴,以后我就把灵偶上的秘术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口边,又不太愿意说。

  “点命鳞?”仇薄灯以指在浅盅中一按一撇,再转过的时候,指腹染了一抹明亮通透的红,细砂星星粼粼上升,很快地指腹又恢复了冷白一片,什么都没剩下,“你不是十巫之首吗?还会鱬城的东西?”

  “嗯。”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袖中取根乌木笔。

  笔头长约一寸,管长五寸,霜毫锋齐腰劲,管刻有古篆,非十二洲文字。师巫洛以盅盖收了些鱬城的天雨,将笔尖略微打湿后,就浅盅中仇薄灯擦的指痕倾斜蘸下,赤红迅速爬上霜毫,待绯砂化入笔,色泽浓厚饱满后,于瓷沿一掭留下笔薄朱。

  仇薄灯一言不发看他做这些,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师巫洛执笔,手顿在半空中,他微一抬头,把脸偏转到光下。

  笔锋落到眼角的一刹,有些许烫,初时像一点细碎的火星落皮肉,不至于疼痛,很快就散骨,于是又像一捧温热的水,滴落下被人抹开。仇薄灯看不到师巫洛怎么运笔怎么落锋,但他本就善工笔,不用亲眼看,根据笔毫的走势笔力的轻重就在心如一辙地重摹。

  落笔如霞云初崩,泼溅一星厚血,随即抹开,如蝉翼般淡去,渐远渐消,最后锋枯痕纹,一线一道。

  “好了。”

  师巫洛手腕平稳,画好最后一道鳞纹。他终于安心了些,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刚起笔要把手收,原本就有些虚幻的形猛地又一淡。苍白虚幻的手一颤,原本稳稳执在手中的笔一抖。

  酝于笔毫中的余砂飞,滴溅到仇薄灯眼角稍下的地方。

  无意间,就像点了一滴朱泪。

  师巫洛一愣,本地伸手要去擦掉,被仇薄灯隔开了。

  “还行,”仇薄灯拔太一剑,就着雪亮的剑审视,“还挺好看的。”

  命鳞如彤,古艳姝丽。

  一点余砂不偏不倚落在眼下,像血像泪,似喜似悲,陡然有了分逼人的邪意。

  师巫洛慢慢地把手收袖下,一点一点地蜷起,握紧。

  仇薄灯看着太一剑的剑。

  “你知道吗?”他忽然笑,眉眼盈盈,鳞与泪一起活过,“以前我疼,我就笑。”

  白蜡燃过细结,烛芯爆一星暗火,烛焰先一暗随即上一跳,又一亮。师巫洛心忽地就一窒,疼得乎维持不住法……他又想起一日,他穿过枎城东三街的熊熊天火,就见到红衣少年在烟与焰中踉跄起,挥剑。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就像心底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一点也不留恋了。

  “我以为笑就不疼了。”

  师巫洛想说什么,又说不,只感觉胸口喉中仿佛堵了无数东西。他不知道些是什么,也不知道己怎么忽然就疼得这么厉害。

  “后我发现,笑就笑疼就是疼。”

  说什么无大碍,说什么笑就不疼。

  骗得了别人,骗得了己吗?

  仇薄灯把太一剑朝桌上一丢,往椅背上一靠,脸庞半明半暗,沉阴影。他的声音静如深湖,隔着层冷冷的冰,喜怒都没办法分清。

  “你的南疆去,少碍眼。”

  ……………………

  南疆多山,多恶木。

  林密不见天日,荫浓而冷,古褐的树干板根如剑如墙,纯黑的玄武岩祭坛就隐没在一圈高木的包围之中。盘绕在树上的藤开暗铜色的铃铛花,风一吹就一片一片,叮叮当当渺渺茫茫地响起。

  师巫洛在铜铃声中醒。

  他睁开眼,瞳孔印交错纵横的树干,印浓得近乎墨色的阔叶。

  “怎么提前醒了?”

  旁边有的人把烟斗敲在石棺上,磕些没烧尽的灰。

  不论中土和其余诸洲对南疆有多忌惮反感,觉得有多蛮荒,南疆的一样东西他们怎么也离不开,就是烟草。烟叶只南疆,是有商人费尽心力地把移种到别的地方去,长的也不是南疆巫烟的味道。

  以前有个笑话,百氏族中,常余氏族长曾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痛斥巫烟为“蛮野之民,巫蛊之术”,称其“流毒万,不可不防”,号召天下人一起戒巫烟,防南蛊。常余氏以文见长,族长更是学富五车,用词恳切,字语激昂,辞烟赋一,空桑三月内明面上乎没再无南烟踪迹。

  就有客人去拜见常余氏,称颂此“乃公之大德”。常余氏刚一拱手礼,袖就飘缕烟云。

  客奇而笑,问:“公何藏巫烟哉?”

  常余答曰:非巫烟也,此乃天外之云。

  袖烟一,空桑烟鬼顿时重现街头巷尾,吞云吐雾比以往更盛,不仅如此,还互相夸笑说,我们抽的哪是南疆的烟啊,这是常余族长袖的天外之云。

  师巫洛从棺中坐起,没答。

  守在石棺边辅助他施行秘法的是位枯瘦的人,干巴巴只剩一把骨头,穿件蜡染的宽袖短衣,腰间挂着一串雪银打的蝙蝠。见师巫洛不答,就啪嗒啪嗒地继续抽己的烟。师巫洛走棺材,经过祭坛正中的飞鸟骨架时,把一张面具摘下,挂了上去。

  与枎城祝女刻的些面具不同。

  师巫洛的这张面具以黑木刻,以金粉描线,眼部深而长,挂到飞鸟骨架上时,仿佛是一张盘旋高天的苍鹰面具。

  “被赶了?”

  背后的人冷不丁地问。

  师巫洛的脚步顿住。

  人试探了个准,继续神在在地抽起烟。

  “他让我南疆。”

  师巫洛提着绯刀,背对他。

  人把烟斗磕了磕,掰指算了算,发现这是他们的首巫大人今年第四次和他们说话,真不容易啊……难怪族的群小兔崽,一个比一个怕他。

  “就这样?”

  人问。

  如果只是这样,不至于一醒就直接闷不吭声地又提了刀,准备去穷岭斩蛇屠妖吧……再这么下去,族群小子,以后都没地方磨砺了。

  “……”

  师巫洛沉默了很久,没答。

  祭坛上插着火把,火把的光印在石面上,照石头年深日久的纹路。他看着黑石与暗火,想着烛下仇薄灯眼角的命鳞和……最后一点像朱泪也像血,但两个形容,不论是哪个,师巫洛都不喜欢,都不想用。

  他只想把一点擦掉。

  “哦,”人明白了,“他生气了。”

  “嗯。”

  也许也不仅仅是生气。

  在最后会,仇薄灯就像极其偶然地打开了一扇门,没等他走近,就又冷冷地,带着某种极度尖锐的情绪把门砰地上。

  人叹了口气,转过,不意料地看到师巫洛紧紧地握着刀柄,苍白的手背上有血慢慢爬过,渗刀鞘。

  他不知道到南疆前,师巫洛和什么人拼杀过。

  即使对于巫族,师巫洛也是神秘难懂的存在……这么多年了,巫族的人都习惯了他们的十巫之首总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或去往大荒,或去往中土,走得时候沉默寡言,的时候一伤痕。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带这么重的伤。

  其他的大巫都被吓了一跳,就算百氏族立刻现在眼前,立刻发起攻也不会比这更让人担心了。

  旁人着急上火,重伤的人己什么解释都没有,只丢下一句话:

  “开祭坛”。

  “他让你,你就真只打算待南疆了啊?”人敲了敲烟斗,这什么都没敲,从腰上解下捆草叶,一点一点填去,“他没教过你什么叫……叫锲而不舍吗”

  人原本想说的是“死缠烂打”,词到嘴边转了转,觉得对位有点大不敬,又临时换了个文雅点的。

  “……”

  师巫洛直接朝祭坛下走去。

  “就算是他说的,你也不全听,再说了,他只是让你南疆,又没说你不再去找他吧。”人在烟雾咪起眼,习惯了十句话九句不会得到答的待遇,“你不去找他,就有别人去找他了。”

  背后脚步声一停。

  “对了,”人急忙补了一句,“你好歹先去巫咸,把伤治一治,就这样直接去找他,当心又被赶。”

  脚步声朝灵山方去了,人慢悠悠地吐口烟,叹了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他教的没错……可一些事,是不等个人教你的啊。

  过了一会,一背上负箭的巫民步履匆匆地走了上。

  “巫,太乙信。”

  人把烟斗磕在石上:“拿。”

  …………………………

  舟子颜恭恭敬敬地将太一剑捧上圜坛。

  鱬城的大小祭祀,都在这举行,但与前日举行“归水”相比,场面无疑郑重了许多。四方棂门下各立十二名祝师祝女,具敛容负剑。舟子颜将太一插至高台上后,陶容长站在第二重坛上,低喝一声:“起!”

  水声哗啦。

  圜坛之外,数银湖中,一片片青瓷碟破碎而,水珠飞溅,瓷盏中心的红烛“呼”地一下齐齐燃了起,仿佛水面上忽然生无数片荷叶,荷上开无数红莲。水纹与火光碰撞,转瞬间构一个天地交融的阵。

  水阁中旁观的娄江倒吸一口冷气。

  “真厉害啊……”

  他喃喃道,神色复杂。

  烛火的每一次明暗,水波的每一次变幻,都是阵术的一次流转,如非亲眼目睹,他是绝不可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同时计算火光和水纹,然后以这么微妙流离之物,布置一个静谧无比的阵。

  长们的评价没有错。

  舟子颜的确是山海阁古往今的第一天。

  如果他没有离开山海阁,没有到鱬城,没有在数亿鱬鱼上耗尽光阴,谁都肯定地说他早已名震天下。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生就仿佛只为了让世人惊叹。

  “靠……”左月生也在喃喃,“什么情况?太一剑怎么不抽他?仇薄灯,你这破剑,忒不是东西了吧?”

  仇薄灯坐在栏杆上,面对祭天这么郑重严肃的事情,他屈起一条腿,往膝盖上搁了个果碟,挑挑拣拣地寻找下口的。闻言,头也不抬地左月生:“主要看脸吧。”

  “看、看脸?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长得不够好看。”仇薄灯解释。

  “我呸。”左月生勃然大怒,“我以前瘦的时候,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玉面小郎君好吗?”

  “什么?”陆净奇了,“左月半,你还有瘦的时候?”

  “……”

  娄江深深吸了口气,再次觉得己和这个家伙站一块,就是个错误。

  他正准备绕过个二世祖,走到别的地方,就听到叶仓问仇薄灯:“师祖,你觉得他们不功啊?祭天真的驱逐瘴雾吗?”

  “是吧……”仇薄灯想了想,“《东洲志》记载过一例,不过千年了,东洲也就功了么一例。”

  “既然这样,”叶仓有些困惑,“何必大费周章地祭天?直接等瘴月己过去不就好了?”

  娄江脚步一顿。

  是啊,为什么不等瘴月己过去?

  虽然鱬鱼处于休眠时令,但只要有鱬鱼在,瘴雾就不会侵入城池,并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举行祭天啊?更奇怪的是,为什么陶长竟然也答应了?

  “仇长,”娄江转了,“您看的《东洲志》提及的次祭天,具体是什么情况?”

  “东洲次二脉有城,曰淮……”仇薄灯拈了枚梅子,顺口答。

  “开始了。”不渡和尚打断他。

  在一瞬间,他们听到了潮声。

  这一片由不知多少年的积雨汇聚的湖,湖面虽广,但是不算太深,鱬城又离海数千万,海水再怎么汹涌都影响不到这。但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潮水的怒吼!

  湖面沸腾起,水一波波地拍打着冲击着亭亭而立的一盏盏青瓷,滂沱的大雨从天而降,瀑布般从天上冲地面,以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气魄,撞湖中后,又从四面八方重新卷起。水声在这一刻浩大如潮。

  “蜡烛!蜡烛!”陆净指着湖中的青瓷盏,“你们看!没有灭!”

  是的,水浪凶猛,但水中的蜡烛没有灭。

  不仅没灭,反而越燃越旺。

  “是陶长。”娄江低声说。

  陶长立在圜坛上,灰袍猎猎作响,天高地厚,无穷的威势压他的肩头。这位在天雪舟上与仇薄灯三人放赖的人,忽然就腰背挺直,忽然就睥睨得随时都可以提剑赴秋郊斩鬼母。

  他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沟通天地的阵法。

  “呜呼!古之鸿蒙,混沌两间!”

  上下形考,天地遂分。

  天载日月,地负万民。

  厚土瘴迷,瘟疫恣横。

  后有神虹,化而为鱬。

  明晦有时,枯荣有城。”

  棂门之下的祝女祝师俯仰叩拜,绕柱而歌,女声尖锐,男音粗狂。

  “他们唱的是什么?”陆净问。

  “《般绍经》。”不渡和尚低声答,“是鱬城人己的天地说,他们认为古时世界混沌。后天地分开,把浊气留在了地面,人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悲苦之极无以言表,上天祈祷。苍天降下一道赤虹,赤虹化为神鱬。”

  神鱬驱逐瘴雾,于是人们在神鱬游栖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城,从此雾散城耕作,雾聚待在城中休息。

  《般绍经》不长,唱过了天地初分,唱过了城墙拔地而起,唱过了人鱼相契,唱过了商旅往不绝织机。

  上歌青冥,下颂黄土。

  最后舟子颜在高处,三跪九拜,声音高亢而凄厉: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日月往,草木欣欣。

  天怜我民!请以□□。

  □□有序,鸟兽兴兴。”

  万烛沐水而上,火光被水珠折射,亿万道水光亿万道火光交错,转瞬,光越过整个城祝司,上下东西,南北四方铺展而开。瞬息之间,整座城,都被笼罩在了光,从天而降的雨,地面流淌而过的溪,全了阵的一部分。

  鱬城家家户户,门口都设一瓷盏,点一红烛。

  男女少,齐齐顿伏下,三跪九拜: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天怜我民!请以□□!”

  声音碰撞,聚往城池中心的三重圜坛。

  陶长为一城之声势,百万人之念想所牵,冠碎发乱。狂风穿过四方棂门,与水火一起,灌高台正中心,如百川汹涌入海。

  海浪狂潮中,舟子颜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如负万钧。

  “请以日月!请以□□!”

  他站直,两袖一振。

  山风海啸。

  天地之间光与水的洪流倒卷,卷陶长,卷待在水亭中的不渡和尚、叶仓、娄江、陆净、左月生……以及仇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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