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市政大臣（8000）
头疼和焦躁一跳一跳地袭来。
我看着重新围拢的灰矮人和得意洋洋的钢铁方块，不由伸手扶住额角，以拇指顶住太阳穴。用力按，然后再用力。
冷静。
我对自己说。
现在不是杀死他们的时候，冷静。
显现心灵异能把自己变形成人类之前，我从未想过长期维持异类的身体会有这么多麻烦，如果还是灵吸怪身躯就根本不会出现这么多近乎失控的情绪。
该死的肾上腺素，该死的去甲肾上腺素，还有该死的多巴胺！
我忍不住想，如果现在有个灵吸怪撬开我的颅骨，一定会发现我把自己的大脑烹调成了一道美味。
见鬼，美食之神劳薇塔在上，我饿了。
我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把目光投向身旁。
金矮人萝莉音殿下自称大裂谷的高斯拉塔家族的信使，刚才主动和我攀谈，似乎有求于我的样子，或许他可以——
一眼扫过，原本与我并肩站立的信使大人消失了。
我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在人堆里找到了萝莉音殿下。他的四个金矮人重甲随从站成一排，把他结结实实挡在身后。而且他还背对着我们，只露出金光闪闪的镀金头盔后脑勺。如果不是全身重甲上金光闪闪的镀金出卖了他，我还真找不出这家伙藏在哪儿。
我收回目光。
萝莉音殿下是肩负外交使命的信使，当然不会轻易介入他国内务……只是这样一来，看来不得不动硬的了。
我静静地端详厄尔森长子那方方正正的脑门，凝神静气，准备显能突袭。
钢铁方块的感官同样敏锐。他第一时间察觉到我的目光，一边眯着眼睛大胆回应我的视线，一边从背后提出盾牌和战斧。心灵力量同样在他的身上聚集。
半精灵和骨头的动作丝毫不比钢铁方块慢。他俩一个擎出了九首鞭和精金匕首，另一个抽出了狼牙棒。与之相对的是钢铁方块身旁的牛头怪祭司，它一手拄着长刀权杖，另一只大手抓住了胸前的金牛犊神徽。
钢铁方块厉声下令：“抓住这些刺客！”
只是无人听从他的命令，围在我们周围的灰矮人卫兵反而各自后退了几步，迟疑地低头看了看——我悄无声息地显现心灵异能，重新延伸的思维卷须把上一批灰矮人士兵和牛头怪被厄尔森家族长子的黑龙吐息融解成满地绿水和骨骼的场面，投影到了他们的脑海里。
钢铁方块突然抬起一条短腿，重重踏在地下。
脚下传来一阵灵能震荡波，顿时把我的心灵投影打断。只是那投影的后遗症没那么容易消除。虽然投影画面只有短短一瞬，就像灰矮人们自己潜意识泛起的记忆一样，但是已经足够了。
灰矮人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心怀犹豫，依旧逡巡不前。还有几个站在钢铁方块身后的灰矮人，甚至向他投去了恶毒的视线。
我不失时机地在他们心头低语：看呐，就是这个自称国王的家伙，不顾大家死活，显现心灵异能滥杀同胞。
保持着与紫光网络超能共鸣的厄尔森家族长子盯着我冷笑。
“我早该想到的，”他咬牙切齿说，“一个该死的传心者。像夺心魔一样，玩弄操纵人心的鬼祟伎俩的心灵术士……你这地表娘炮儿，还真是个刺客……说什么没时间找同党？传心者哪儿用得着同党！”
我向钢铁方块欠身致意。
我的心灵异能瞒不过他和紫光网络的眼睛，只是心灵感应的话语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是杀人灭口。
我心灵感应他身后的那些灰矮人，把我的低语伪装得就像他们自己的想法一样：
国王遇刺，他趁机篡位，自称国王。怎么会这么巧呢？别忘了，一场凶杀，谁得益最大，谁就是凶手。
几个听到我心灵感应的灰矮人卫兵脸色变了。他们彼此交换眼色，慢慢向钢铁方块靠拢。
牛头怪祭司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警觉地回头查看。
视线扫过，几个灰矮人卫兵不敢动了，纷纷低下了头，不敢与牛头怪祭司对视。
真是一群无胆鼠辈。
于是我在他们心中继续低语：他不但要找替罪羊，还要灭口，所以才显现黑龙吐息那样的范围伤害——
“杀了他们，”钢铁方块怒吼，“杀死这刺客！”
“一派胡言！”
我顺着吼声来处望去，只见手持火把的金矮人群被强硬地分开了。金矮人牧师用力甩开搀扶他的另外两个金矮人，怒气冲冲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拦在我们前面，替我们面对自称为王的厄尔森家族长子。
我听见萝莉音殿下愤怒地尖叫：“拉姆松！”
金矮人牧师仿佛没有听到，或许他听到了，却仍然装作没有听到。
他声如洪钟地怒斥：“矮人之父啊，亏你管自己叫国王！岩石作证！诚实之域神术的灵光还没散尽呢，你竟敢当面颠倒黑白栽赃陷害！你还有身为国王的体面吗？！”
厄尔森家族长子阴冷地盯着他。
“我是国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国王的体面！”钢铁方块恶声恶气地回答，“金矮人，你要是想长命百岁回到故乡，就该知道什么时候闭嘴！”
金矮人牧师的头盔后仰，似乎是在用力昂头，以便把脖子袒露向厄尔森家族长子。
“来，杀了我！”
他大声说：“这是你的国家，但嘴巴是在拉姆松胡须里长着。端出你国王的架子杀我啊异教徒！但是休想让拉姆松闭嘴！”
哇噢，我对这家伙另眼相看了。
于是我用眼角余光去看萝莉音殿下。
他在金矮人层层人群当中，怒气冲冲却一言不发。不单是他一个，其他金矮人也都在冷眼旁观。太奇怪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竟然没有半点声援自己人的意图。
这些大裂谷金矮人可真有意思。
钢铁方块暴跳如雷，语速飞快地喷出一大堆灰矮人的粗话。不少词汇我没听清，不过我听出来了，其中“该死的金矮人狗子”这个短语翻来覆去提了好几遍。我听骨头也曾经使用过类似的说法，这个短语似乎是灰矮人对金矮人约定俗成的称谓。
钢铁方块再一次怒吼：“该死的金矮人狗子！”
话音未落有人随声附和。
“你这金矮人狗子确实该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堆里说，“还轮不到这个方头蠢蛋称王呢，你竟敢说这是他的国家！谁给你的胆子？”
听到这个声音，“方头蠢蛋”涨红了脸，同时紧紧闭住了嘴巴。
这个称谓很好，我向来从善如流，决定就此称呼厄尔森家族的长子“方头蠢蛋”。
我感觉到方头蠢蛋周身散发的灵能威压正飞快地消散，有某种力量正硬生生地把他的意识从紫光网络的超能共鸣中撕裂出去。
短短几秒钟，方头蠢蛋脸色灰败，汗出如浆。
我看见，在金矮人的火把照耀下，无数灰矮人的秃头晃来晃去，灿灿生光。其中一顶最亮的秃头正缓缓向我们移动。由远及近，所到之处，众多秃头纷纷向它两边让开，就像被鲨鱼背鳍分开的海水一样。
李德炉的公主殿下来到我们的面前。
公主殿下衣甲破碎，满身都是爆炸的黑色烟尘和干涸的血迹。她的一条眉毛被炸没了，右眼的眼白充血，使眼珠变成了血红色。她是步行来到我们这里的，没有像游行时那样站在大地滑翔者的背上。那只蝠鲼形状的元素生物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受惊跑了。
尽管如此狼狈，她仍然斜背着那柄比她身高还要长的水晶大剑，散发着无法直视的可怖灵压——与紫光网络进行超能共鸣的灰矮人，从方头蠢蛋转换成了她。
公主转动一白一红两只三角眼。
目光所及之处，灰矮人卫兵和牛头怪们纷纷单膝跪倒。当她看向方头蠢蛋，厄尔森家族长子当即低下了头。然后她把视线转向骨头、半精灵和我，最后是牛头怪祭司。
一个留着漂亮山羊胡的灰矮人贵族也从游行队伍的停留处跑过来。他大概也是面首卫队的成员。他一路小跑，来到公主身边试图搀扶她，却被她抬起手示意后退。
“维持住那个神术，”她嗓音沙哑地命令牛头怪祭司，听起来异常虚弱，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笃定，“如果它失去了作用，你就死。”
牛头怪祭司微微握拳。
原本变得黯淡的诚实之域神术灵光重新明亮了。
“还有你，和你，”公主分别对半精灵和金矮人牧师说，“也跟那头牛一样。”
半精灵翻了个白眼，手脚麻利地取出一只神术卷轴，展开卷轴，念咒施法。而金矮人牧师则手忙脚乱地从次元袋掏出一块雕刻着神术符文的石头。
过不多时，在我们周围亮起了三团神术的蓝色灵光。
公主面无表情地看我，看骨头，最终看向方头蠢蛋，视线刺得方头蠢蛋满脸热汗，都不敢抬手去擦。
她突然转向一脸幸灾乐祸的漂亮山羊胡。
“桑加德卿，厄尔森家族的次子，”她说，“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漂亮山羊胡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为您赴汤蹈火！”他的应答流利无比，也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了。
我看见三团蓝光一齐变红。
漂亮山羊胡的表情顿时扭曲，忙不迭地辩解：“公主殿下！我——”
他没能把“我”字后面的内容说完。
公主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水晶大剑，甩掉了剑锋上的血珠。水晶大剑恢复了流光溢彩的本色。
在此之前，我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将灵能武器的威力发挥到这个地步。
命中目标的一瞬间，公主的精神力附着在水晶剑刃上，切开漂亮山羊胡的精金颈甲和顿项，削断他的脖颈和胡须，还将他的颈血全部封存在伤口里。除了少许血液沾染到剑刃上，一滴都没有流出来。
两个比较有眼色的灰矮人卫兵勤快地拖走了漂亮山羊胡的身体。他们没敢捡走他的脑袋，因为公主的一只尊脚正踏在上面。
“我刚才不是在杀人，我是在表明态度。欺骗我的，就得死，即便是我最心爱的妃子也是如此，更何况我不大喜欢你们，”公主平静地说，“现在我提问，你们回答。谁先来？”
我没理会方头蠢蛋面色大变的表情，向前走了一大步，越过了正在维持神术的金矮人牧师拉姆松。
公主抬起了眉毛被炸掉的眉弓，似乎有些疑惑。
“地表人类，”她说，“你是要第一个接受考验吗？”她嘲讽地看向方头蠢蛋和其他人：“看来她比你们有勇气多了。”
无人抬头与她对视。
“我不是‘她’，”我平淡地纠正公主，“我只是懒得长出胡子和头发而已。”
三团蓝光依旧。
“有意思的说法，”她抚摸着连鬓胡子，在脸上抻出一缕笑意，“那么……”
我举起左手，摆出宣誓一样的姿势。
“让我为您节省一点时间吧，”我说，把脸转向所有人，“是我引发了这起爆炸。”
此言一出，正如我所料，“轰”地一声全场炸开了锅。
混乱之中，我听见方头蠢蛋大声说“我就知道……”，还听到半精灵在我身后尖叫“你胡说什么？”以及骨头的暴怒咆哮：“你他妈疯了？”
公主愕然看着我，手不由自主从嘴边放了下来，指尖还拽着几根胡子。
足足呆立了两秒钟，她才回过神。
“都闭嘴，”公主说。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就像在每个人的听觉器官旁边说话一样。
在场所有人几乎立刻就都安静了。
公主满是凝血和烟尘的脸色异常平静，我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说。
全场所有人都屏息观看三团蓝光。
“我引发了刺客身上携带的爆炸物，制造了这起爆炸。”
三团莹莹蓝光没有任何光谱上的起伏变化，这证实了我自述的真实性。
灵能力量在公主的眼里酝酿，她满面凶光，伸手再一次握紧了水晶剑柄。
“他招供了，”方头蠢蛋在一旁大笑，高声叫道，“我一早就知道，他就是刺客！我就知道！”
蓝光变红了，红的不能再红。
我继续说：“我这样做，是为了……”
但是公主已经不愿再听下去了，她的两只眼珠都变成血红色。一声怒斥，蕴含灵能的水晶大剑闪电一样劈向我的头顶！
我平静地把下半句话说完：“……阻止行刺。”
话音刚落，我感觉头上一轻。斗篷的兜帽从我的头顶分成两片，向两边滑落，挂在我的脖颈周围。
水晶剑尖稳稳地停留在我头顶，差之毫厘就能把我劈成两半。
寒气刺激下，令我的头皮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我看着公主。公主却在冷冷地凝视验证谎言的灵光，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我听见方头蠢货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三团稳定的蓝光证实了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水晶大剑重新收回到公主的背后。
她凶狠地盯着我问：“地表人类，你究竟是谁？”
“一个流浪者。目前服务于我的灰矮人主君，我们看到招亲的广告前来李德炉，我帮助他招赘成为您的丈夫和国王，”诚实之域神术为证，我所回答全是实话，“我的姓名和来历不便见告，但是我可以保证，我的出生地和姓名，都与我此行无关，也不会危及这座城市。您可以称呼我的化名，‘埃阿斯·赛恩·白闪光’。”
“白闪光，”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转头看向盯着测谎结果一脸茫然的方头蠢蛋。要是抓不住这个机会打击报复，我就跟他一样蠢了。
“简单粗暴的指鹿为马可以休矣，”我说，“被我炸毁的藏兵洞里的武士，是出自你的授意吗？回答我的问题，急不可待想要谋朝篡位，以新王自居的厄尔森家族长子奥拉夫先生。”
方头蠢蛋如梦初醒，打了一个激灵。
“不，我……”
我目光飞快一瞥，蓝色灵光毫无变色的迹象。
于是在他说完之前改变了问题：
“还是先澄清这个吧，”我截过话头，“你是不是明目张胆颠倒黑白，把行刺的勾当栽赃嫁祸给我，以掩盖你想当国王的野心？”
方头蠢蛋瞠目结舌。
他下意识大叫：“不，我，我不是——”
红色。
“骗子！”我大声说，“为了尽早即位，你希望李德王和公主尽早去死，我说的对吗？为了你的野心，你不惜显现黑龙吐息那样的大范围杀伤武器，就是为了栽赃陷害之后尽快杀我们灭口，甚至不惜让城市卫兵和牛头怪给我们陪葬，我说的对吗？”
方头蠢蛋头晕脑胀地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针对我，”他怒吼，“你这是给我设套……”
我厉声打断他：“为什么没胆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个灰矮人之耻！回答我，为什么杀死城市卫兵和牛头怪？”
他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撒谎！”我大吼，戟指向距离我最近的神术光球，“红光！红光！还是红光！你这个满嘴胡扯的骗子！”
“我不是骗子！”
我的步步紧逼令方头蠢蛋勃然大怒，失去了最后一点理智。
“区区几个贱民和奴隶而已！”
好的，蓝光。
方头蠢蛋面红耳赤，用力挥舞手臂，高声怒吼：“死就死了，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你一个外来户，只配住六环的贱民，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可是市政大臣！厄尔森家族的长子！姆们可是尊贵的十钢！”
可爱的蓝光，美丽的蓝光。
周围议论的音量骤然升高了。
我感受着四周人群散发的越来越强烈的愤怒和恶意，不失时机地加了一把火。
“凭什么，”我说，“就凭李德王死了以后你能成为国王？”
“就凭我是国王！”
方头蠢蛋不假思索地瞪着我，在一路蓝光中放声咆哮：“李德炉没有女矮人称王的传统，李德王死了我就该是国王！我命令那些贱民和奴隶去死，他们就得死！”
他大口喘着粗气，用布满血丝的眼珠瞪我。
“所以，”我恢复平静说，“你不惜行刺？还企图把罪名加诸在公主身上？”
蓝光，提问不会触发神术灵光的变化。
他微微一愣，厉声否认：“我没有！你放屁！”
还不算太傻，但是没用。
我一针见血地指出：“是的，你没有——你没有亲自动手行刺，也用不着。”
蓝光。
我飞快地环顾四周。
原本指向我们的兵器纷纷垂向地面，还有不少灰矮人卫兵倒戈，正对着方头蠢蛋怒目而视。就连原本站在他身旁的牛头怪祭司也不动声色地向旁边退开了，跟他拉开了距离。
公主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时机成熟了。
“奥拉夫先生，是你的记忆力不佳，还是习惯性的信口抵赖？”我轻描淡写地为方头蠢蛋的棺材盖子敲下最后一枚钉子，“那句话，你是怎么说的来着？啊，是了——‘赶紧招供，现在跳反做污点证人还来得及。快说，你们究竟是怎么串通那个弑君的贱人设下圈套谋杀了国王’——我复述的没错吧？”
公主凝视着三团蓝光。她那对三角眼的两个外眼角开始慢慢向上挑，几乎要竖起来，浑身都散发出阴森的寒气。
她的手从连鬓胡子旁边挪开，握住了肩头的剑柄。
我满意地看见方头蠢蛋脸色灰白，就像新涂了一层石膏。
他慌乱大叫：“我没说过！造谣！”
三团鲜血般的红光。
“现在抵赖还有用吗，”我奇怪地看着方头蠢蛋，“你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在场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为什么不说清楚，你那句话里‘那个弑君的贱人’是指谁？”
方头蠢蛋目光呆滞，看得出他的脑筋彻底混乱了。
就在这时，公主疲倦地开口为他解了围。
“解除法术，”她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问了。”
方头蠢蛋松了一口气。
他对我爆着土话说：“你这个六环贱民，别忘了，姆们可是十钢！”
他用类似旗开得胜的眼神看了看我，又转去看周围沉默却愤怒的人群。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眼里的嘲弄和快意。
最后他看向冷眼相对的公主。
“公主明断，”他挺胸凸肚说，“行刺跟我——”
身旁的金矮人牧师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直到现在才解除了诚实之域。所以我注意到，在法术灵光熄灭之前的瞬间，随同方头蠢蛋话语一同闪烁的，分明是蓝光。
然而已经没人再关注神术光茫是什么颜色的了。
不等方头蠢蛋把话说完，水晶大剑一闪，彻底截断了他的话语。
厄尔森家族长子方方正正的身体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我歪着头，视线下垂，欣赏着下一任李德王的方块儿脑袋，正在像陀螺一样在地下不停地打转。
阴谋行刺国王的主凶伏诛，于是在场所有李德炉居民，无论灰矮人，牛头怪，都开始为胜利欢呼，为公主的明察秋毫欢呼。
突然一个雌雄莫辨的尖锐声音破环了氛围：“国王驾崩，那王位谁来继承？”
我愕然抬头，看见公主一脚踢飞了脚下那颗长着漂亮山羊胡的脑袋。
欢呼声渐渐小了，所有人都左顾右盼，想要找出胆大包天的发问者，但都一无所获。
我环顾四周的时候注意到，人群外围有一个城门卫兵装束的灰矮人，犹犹豫豫的，似乎要靠近，又似乎心怀顾忌。
我怀疑公主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看，就在我注意到那个灰矮人之后她也注意到了，命令卫士传唤那个城门卫兵到近前来。
灰矮人城门卫兵夹在两个卫士之间，向公主单膝跪拜。
他没等张嘴说话，先开始不停打哆嗦。
原来这个灰矮人叫伊瓦尔，是城门卫兵的军官。就在爆炸之前，刚好赶上六环城门交班。城门卫兵向伊瓦尔报告，该来轮值的新一班卫兵竟然一个都没出现，整整十一个灰矮人，就此矮人间蒸发了。伊瓦尔正在探查失踪城门卫兵的去向，却突然得知了国王和公主遇刺的消息，于是连忙赶来请罪。
要我猜测的话，这个伊瓦尔是害怕失踪的城门卫兵会牵扯到行刺案件，忙不迭来刺探情况，同时跟失踪者划清界限的。
只是失踪灰矮人与藏兵洞内的尸体数量显然对不上，伊瓦尔白费了心思。
公主皱了皱眉问：“这十一个城门卫兵都叫什么名字？”
“加尔伯格，”伊瓦尔军官说的这个名字令我心里一动，“他们的首领叫加尔伯格，其他人都是加尔伯格招募的。”
我们这位“忠于职守”的好灰矮人，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老实。
伊瓦尔军官还没站起身，负责勘测爆炸现场的灰矮人卫士赶来了。
他们和伊瓦尔军官差不多，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公主同样召见了他们。
“你们原本是厄尔森家族的武士，”她说，“但是现在奥拉夫死了，桑加德也死了。厄尔森家族已名存实亡。你们现在为我效力。”
于是两个厄尔森的卫士慌忙向新主人行礼，又是诅咒又是发誓，向新主人表达他们的忠心。
“我们发现藏兵洞不止两个，”其中一个卫士说，“总共有七处藏兵洞，被炸毁的有五处，除去一开始发现的两处之外，还有三处在爆炸中心，刺客直接被汽化，几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我们根据残留的金属残骸估算，原本里面应该藏有三十多个刺客。另外还有两处距离稍远，爆炸之后没多久，里面的刺客就都撤走了。”
我听得挑高了眉毛。
另一个卫士说：“还有一处新挖掘的兽栏，里面有一头被炸死的紫虫。我们怀疑这也是刺客计划的一部分。只是……”
公主问：“只是什么？”
那个卫士低声说：“只是……所有藏兵洞里的尸体，都不是灰矮人。”
公主失声说：“什么？”
先汇报的卫士说：“最开始被烤焦的那四十具尸体，我们初步辨认出来了。虽然他们使用的都是我们灰矮人的武器和盔甲，但是其中一个藏兵洞里的二十九具尸体，都是地渊兽人。另一个藏兵洞里的十一具尸体，还不能确定是什么种族，但应该也不是灰矮人。”
公主问：“你们凭什么这么判断？”
“呃，它们都长着巨大的尾巴，尚未烧焦的头骨也很奇特，头骨的上半截很正常，但是从鼻子部位往下，大约是嘴巴的位置，既没有上牙床，也没有下颌，而是分布着几个奇怪的圆孔，数量还不大一致。有些是四个圆孔，有些是两个。”
公主问：“那两个刺客提前撤走的藏兵洞里呢，没找到什么线索吗？”
卫士一脸纠结。
“我们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他说，“但是其中一个藏兵洞非常小，只能容许小型类人生物进出，似乎是狗头人活动的痕迹。另一个则大的出奇，很可能是个食人魔。而且根据藏兵洞开掘的先后，以及洞里的一些残骸，我觉得，呃……它们彼此之间没有配合，完全是碰巧，赶上了。”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公主瞪圆了眼睛，“你说没有配合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证据？”
卫士有些犹豫了。
“呃，我们判断是食人魔和狗头人，是因为……鳞片和牙印。我们在小藏兵洞里找到了一些细碎的鳞片，又在大藏兵洞里找到了狗头人的残尸，尸体身上的鳞片与小藏兵洞里的相符。尸体是被大型生物啃成那个样子的，似乎被洞主人当成了食物，尸身上的牙印又和食人魔相匹配。所以我们能确认洞主人是食人魔。”
公主愣了足足三秒之久，不停地眨吧眼。
她怔怔地说：“所以你们是想告诉我，这么多的类人野蛮种族，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分别组织了七队刺客，溜进我父亲统治的城市，试图在我们游行的时候刺杀我父亲？而我的好城市卫兵们，对此一无所知？然后，然后，被这位——”
尽管我同样听得目瞪口呆，仍不忘提醒她：“埃阿斯·赛恩·白闪光。”
公主说：“噢，是的，埃阿斯·赛恩·白闪光——谢谢提醒——引发了它们携带的爆炸物，一下把它们全都炸上了天？”
卫士们尴尬回答：“差不多，就是这样。”
如此看来我似乎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
一发大爆炸，干掉了至少四五波潜入城市的异族刺客。顺便还替他们完成了刺杀，炸死了李德炉的国王。
然而就在此时，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出现了，在残垣断壁之间回荡。“面首卫队的十钢贵族们各个都想做国王，公主打算把权力交给他们吗？”
“谁在说话？站出来！”公主厉声问。
无人应答。
公主又等了一会儿，发言者仍然销声匿迹，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会——”
公主刚说了两个字，又顿住，似乎在认真地考虑着什么，又似乎在侧耳倾听。又愣了几秒之后，她提高了声线。
“我将宣布两件事，”她说，“首先，我会遵循传统，遵循我父遗愿，招赘王夫！不限外来者还是本城居民！与我共结连理之人，就是李德炉的新君。”
公主顿了顿，又提高了声线。
“其次，我少了一个市政大臣。那么，新的市政大臣就是你了，埃阿斯·赛恩·白闪光。”
她转向我，一边抚摸着连鬓胡子，一边用三角眼盯着我看。
“你的第一项工作，为我侦破这起行刺案件，搞清楚那些失踪的灰矮人，还有地渊兽人，正在策划什么阴谋。不要令我失望。”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做事合我心意……”三角眼连鬓胡子大剑少女面红耳赤，对我展现了一个可惊可怖的羞涩笑容。
“招赘一个异族，也并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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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
我对自己说。
现在不是杀死他们的时候，冷静。
显现心灵异能把自己变形成人类之前，我从未想过长期维持异类的身体会有这么多麻烦，如果还是灵吸怪身躯就根本不会出现这么多近乎失控的情绪。
该死的肾上腺素，该死的去甲肾上腺素，还有该死的多巴胺！
我忍不住想，如果现在有个灵吸怪撬开我的颅骨，一定会发现我把自己的大脑烹调成了一道美味。
见鬼，美食之神劳薇塔在上，我饿了。
我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把目光投向身旁。
金矮人萝莉音殿下自称大裂谷的高斯拉塔家族的信使，刚才主动和我攀谈，似乎有求于我的样子，或许他可以——
一眼扫过，原本与我并肩站立的信使大人消失了。
我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在人堆里找到了萝莉音殿下。他的四个金矮人重甲随从站成一排，把他结结实实挡在身后。而且他还背对着我们，只露出金光闪闪的镀金头盔后脑勺。如果不是全身重甲上金光闪闪的镀金出卖了他，我还真找不出这家伙藏在哪儿。
我收回目光。
萝莉音殿下是肩负外交使命的信使，当然不会轻易介入他国内务……只是这样一来，看来不得不动硬的了。
我静静地端详厄尔森长子那方方正正的脑门，凝神静气，准备显能突袭。
钢铁方块的感官同样敏锐。他第一时间察觉到我的目光，一边眯着眼睛大胆回应我的视线，一边从背后提出盾牌和战斧。心灵力量同样在他的身上聚集。
半精灵和骨头的动作丝毫不比钢铁方块慢。他俩一个擎出了九首鞭和精金匕首，另一个抽出了狼牙棒。与之相对的是钢铁方块身旁的牛头怪祭司，它一手拄着长刀权杖，另一只大手抓住了胸前的金牛犊神徽。
钢铁方块厉声下令：“抓住这些刺客！”
只是无人听从他的命令，围在我们周围的灰矮人卫兵反而各自后退了几步，迟疑地低头看了看——我悄无声息地显现心灵异能，重新延伸的思维卷须把上一批灰矮人士兵和牛头怪被厄尔森家族长子的黑龙吐息融解成满地绿水和骨骼的场面，投影到了他们的脑海里。
钢铁方块突然抬起一条短腿，重重踏在地下。
脚下传来一阵灵能震荡波，顿时把我的心灵投影打断。只是那投影的后遗症没那么容易消除。虽然投影画面只有短短一瞬，就像灰矮人们自己潜意识泛起的记忆一样，但是已经足够了。
灰矮人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心怀犹豫，依旧逡巡不前。还有几个站在钢铁方块身后的灰矮人，甚至向他投去了恶毒的视线。
我不失时机地在他们心头低语：看呐，就是这个自称国王的家伙，不顾大家死活，显现心灵异能滥杀同胞。
保持着与紫光网络超能共鸣的厄尔森家族长子盯着我冷笑。
“我早该想到的，”他咬牙切齿说，“一个该死的传心者。像夺心魔一样，玩弄操纵人心的鬼祟伎俩的心灵术士……你这地表娘炮儿，还真是个刺客……说什么没时间找同党？传心者哪儿用得着同党！”
我向钢铁方块欠身致意。
我的心灵异能瞒不过他和紫光网络的眼睛，只是心灵感应的话语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是杀人灭口。
我心灵感应他身后的那些灰矮人，把我的低语伪装得就像他们自己的想法一样：
国王遇刺，他趁机篡位，自称国王。怎么会这么巧呢？别忘了，一场凶杀，谁得益最大，谁就是凶手。
几个听到我心灵感应的灰矮人卫兵脸色变了。他们彼此交换眼色，慢慢向钢铁方块靠拢。
牛头怪祭司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警觉地回头查看。
视线扫过，几个灰矮人卫兵不敢动了，纷纷低下了头，不敢与牛头怪祭司对视。
真是一群无胆鼠辈。
于是我在他们心中继续低语：他不但要找替罪羊，还要灭口，所以才显现黑龙吐息那样的范围伤害——
“杀了他们，”钢铁方块怒吼，“杀死这刺客！”
“一派胡言！”
我顺着吼声来处望去，只见手持火把的金矮人群被强硬地分开了。金矮人牧师用力甩开搀扶他的另外两个金矮人，怒气冲冲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拦在我们前面，替我们面对自称为王的厄尔森家族长子。
我听见萝莉音殿下愤怒地尖叫：“拉姆松！”
金矮人牧师仿佛没有听到，或许他听到了，却仍然装作没有听到。
他声如洪钟地怒斥：“矮人之父啊，亏你管自己叫国王！岩石作证！诚实之域神术的灵光还没散尽呢，你竟敢当面颠倒黑白栽赃陷害！你还有身为国王的体面吗？！”
厄尔森家族长子阴冷地盯着他。
“我是国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国王的体面！”钢铁方块恶声恶气地回答，“金矮人，你要是想长命百岁回到故乡，就该知道什么时候闭嘴！”
金矮人牧师的头盔后仰，似乎是在用力昂头，以便把脖子袒露向厄尔森家族长子。
“来，杀了我！”
他大声说：“这是你的国家，但嘴巴是在拉姆松胡须里长着。端出你国王的架子杀我啊异教徒！但是休想让拉姆松闭嘴！”
哇噢，我对这家伙另眼相看了。
于是我用眼角余光去看萝莉音殿下。
他在金矮人层层人群当中，怒气冲冲却一言不发。不单是他一个，其他金矮人也都在冷眼旁观。太奇怪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竟然没有半点声援自己人的意图。
这些大裂谷金矮人可真有意思。
钢铁方块暴跳如雷，语速飞快地喷出一大堆灰矮人的粗话。不少词汇我没听清，不过我听出来了，其中“该死的金矮人狗子”这个短语翻来覆去提了好几遍。我听骨头也曾经使用过类似的说法，这个短语似乎是灰矮人对金矮人约定俗成的称谓。
钢铁方块再一次怒吼：“该死的金矮人狗子！”
话音未落有人随声附和。
“你这金矮人狗子确实该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堆里说，“还轮不到这个方头蠢蛋称王呢，你竟敢说这是他的国家！谁给你的胆子？”
听到这个声音，“方头蠢蛋”涨红了脸，同时紧紧闭住了嘴巴。
这个称谓很好，我向来从善如流，决定就此称呼厄尔森家族的长子“方头蠢蛋”。
我感觉到方头蠢蛋周身散发的灵能威压正飞快地消散，有某种力量正硬生生地把他的意识从紫光网络的超能共鸣中撕裂出去。
短短几秒钟，方头蠢蛋脸色灰败，汗出如浆。
我看见，在金矮人的火把照耀下，无数灰矮人的秃头晃来晃去，灿灿生光。其中一顶最亮的秃头正缓缓向我们移动。由远及近，所到之处，众多秃头纷纷向它两边让开，就像被鲨鱼背鳍分开的海水一样。
李德炉的公主殿下来到我们的面前。
公主殿下衣甲破碎，满身都是爆炸的黑色烟尘和干涸的血迹。她的一条眉毛被炸没了，右眼的眼白充血，使眼珠变成了血红色。她是步行来到我们这里的，没有像游行时那样站在大地滑翔者的背上。那只蝠鲼形状的元素生物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受惊跑了。
尽管如此狼狈，她仍然斜背着那柄比她身高还要长的水晶大剑，散发着无法直视的可怖灵压——与紫光网络进行超能共鸣的灰矮人，从方头蠢蛋转换成了她。
公主转动一白一红两只三角眼。
目光所及之处，灰矮人卫兵和牛头怪们纷纷单膝跪倒。当她看向方头蠢蛋，厄尔森家族长子当即低下了头。然后她把视线转向骨头、半精灵和我，最后是牛头怪祭司。
一个留着漂亮山羊胡的灰矮人贵族也从游行队伍的停留处跑过来。他大概也是面首卫队的成员。他一路小跑，来到公主身边试图搀扶她，却被她抬起手示意后退。
“维持住那个神术，”她嗓音沙哑地命令牛头怪祭司，听起来异常虚弱，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笃定，“如果它失去了作用，你就死。”
牛头怪祭司微微握拳。
原本变得黯淡的诚实之域神术灵光重新明亮了。
“还有你，和你，”公主分别对半精灵和金矮人牧师说，“也跟那头牛一样。”
半精灵翻了个白眼，手脚麻利地取出一只神术卷轴，展开卷轴，念咒施法。而金矮人牧师则手忙脚乱地从次元袋掏出一块雕刻着神术符文的石头。
过不多时，在我们周围亮起了三团神术的蓝色灵光。
公主面无表情地看我，看骨头，最终看向方头蠢蛋，视线刺得方头蠢蛋满脸热汗，都不敢抬手去擦。
她突然转向一脸幸灾乐祸的漂亮山羊胡。
“桑加德卿，厄尔森家族的次子，”她说，“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漂亮山羊胡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为您赴汤蹈火！”他的应答流利无比，也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了。
我看见三团蓝光一齐变红。
漂亮山羊胡的表情顿时扭曲，忙不迭地辩解：“公主殿下！我——”
他没能把“我”字后面的内容说完。
公主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水晶大剑，甩掉了剑锋上的血珠。水晶大剑恢复了流光溢彩的本色。
在此之前，我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将灵能武器的威力发挥到这个地步。
命中目标的一瞬间，公主的精神力附着在水晶剑刃上，切开漂亮山羊胡的精金颈甲和顿项，削断他的脖颈和胡须，还将他的颈血全部封存在伤口里。除了少许血液沾染到剑刃上，一滴都没有流出来。
两个比较有眼色的灰矮人卫兵勤快地拖走了漂亮山羊胡的身体。他们没敢捡走他的脑袋，因为公主的一只尊脚正踏在上面。
“我刚才不是在杀人，我是在表明态度。欺骗我的，就得死，即便是我最心爱的妃子也是如此，更何况我不大喜欢你们，”公主平静地说，“现在我提问，你们回答。谁先来？”
我没理会方头蠢蛋面色大变的表情，向前走了一大步，越过了正在维持神术的金矮人牧师拉姆松。
公主抬起了眉毛被炸掉的眉弓，似乎有些疑惑。
“地表人类，”她说，“你是要第一个接受考验吗？”她嘲讽地看向方头蠢蛋和其他人：“看来她比你们有勇气多了。”
无人抬头与她对视。
“我不是‘她’，”我平淡地纠正公主，“我只是懒得长出胡子和头发而已。”
三团蓝光依旧。
“有意思的说法，”她抚摸着连鬓胡子，在脸上抻出一缕笑意，“那么……”
我举起左手，摆出宣誓一样的姿势。
“让我为您节省一点时间吧，”我说，把脸转向所有人，“是我引发了这起爆炸。”
此言一出，正如我所料，“轰”地一声全场炸开了锅。
混乱之中，我听见方头蠢蛋大声说“我就知道……”，还听到半精灵在我身后尖叫“你胡说什么？”以及骨头的暴怒咆哮：“你他妈疯了？”
公主愕然看着我，手不由自主从嘴边放了下来，指尖还拽着几根胡子。
足足呆立了两秒钟，她才回过神。
“都闭嘴，”公主说。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就像在每个人的听觉器官旁边说话一样。
在场所有人几乎立刻就都安静了。
公主满是凝血和烟尘的脸色异常平静，我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说。
全场所有人都屏息观看三团蓝光。
“我引发了刺客身上携带的爆炸物，制造了这起爆炸。”
三团莹莹蓝光没有任何光谱上的起伏变化，这证实了我自述的真实性。
灵能力量在公主的眼里酝酿，她满面凶光，伸手再一次握紧了水晶剑柄。
“他招供了，”方头蠢蛋在一旁大笑，高声叫道，“我一早就知道，他就是刺客！我就知道！”
蓝光变红了，红的不能再红。
我继续说：“我这样做，是为了……”
但是公主已经不愿再听下去了，她的两只眼珠都变成血红色。一声怒斥，蕴含灵能的水晶大剑闪电一样劈向我的头顶！
我平静地把下半句话说完：“……阻止行刺。”
话音刚落，我感觉头上一轻。斗篷的兜帽从我的头顶分成两片，向两边滑落，挂在我的脖颈周围。
水晶剑尖稳稳地停留在我头顶，差之毫厘就能把我劈成两半。
寒气刺激下，令我的头皮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我看着公主。公主却在冷冷地凝视验证谎言的灵光，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我听见方头蠢货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三团稳定的蓝光证实了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水晶大剑重新收回到公主的背后。
她凶狠地盯着我问：“地表人类，你究竟是谁？”
“一个流浪者。目前服务于我的灰矮人主君，我们看到招亲的广告前来李德炉，我帮助他招赘成为您的丈夫和国王，”诚实之域神术为证，我所回答全是实话，“我的姓名和来历不便见告，但是我可以保证，我的出生地和姓名，都与我此行无关，也不会危及这座城市。您可以称呼我的化名，‘埃阿斯·赛恩·白闪光’。”
“白闪光，”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转头看向盯着测谎结果一脸茫然的方头蠢蛋。要是抓不住这个机会打击报复，我就跟他一样蠢了。
“简单粗暴的指鹿为马可以休矣，”我说，“被我炸毁的藏兵洞里的武士，是出自你的授意吗？回答我的问题，急不可待想要谋朝篡位，以新王自居的厄尔森家族长子奥拉夫先生。”
方头蠢蛋如梦初醒，打了一个激灵。
“不，我……”
我目光飞快一瞥，蓝色灵光毫无变色的迹象。
于是在他说完之前改变了问题：
“还是先澄清这个吧，”我截过话头，“你是不是明目张胆颠倒黑白，把行刺的勾当栽赃嫁祸给我，以掩盖你想当国王的野心？”
方头蠢蛋瞠目结舌。
他下意识大叫：“不，我，我不是——”
红色。
“骗子！”我大声说，“为了尽早即位，你希望李德王和公主尽早去死，我说的对吗？为了你的野心，你不惜显现黑龙吐息那样的大范围杀伤武器，就是为了栽赃陷害之后尽快杀我们灭口，甚至不惜让城市卫兵和牛头怪给我们陪葬，我说的对吗？”
方头蠢蛋头晕脑胀地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针对我，”他怒吼，“你这是给我设套……”
我厉声打断他：“为什么没胆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个灰矮人之耻！回答我，为什么杀死城市卫兵和牛头怪？”
他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撒谎！”我大吼，戟指向距离我最近的神术光球，“红光！红光！还是红光！你这个满嘴胡扯的骗子！”
“我不是骗子！”
我的步步紧逼令方头蠢蛋勃然大怒，失去了最后一点理智。
“区区几个贱民和奴隶而已！”
好的，蓝光。
方头蠢蛋面红耳赤，用力挥舞手臂，高声怒吼：“死就死了，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你一个外来户，只配住六环的贱民，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可是市政大臣！厄尔森家族的长子！姆们可是尊贵的十钢！”
可爱的蓝光，美丽的蓝光。
周围议论的音量骤然升高了。
我感受着四周人群散发的越来越强烈的愤怒和恶意，不失时机地加了一把火。
“凭什么，”我说，“就凭李德王死了以后你能成为国王？”
“就凭我是国王！”
方头蠢蛋不假思索地瞪着我，在一路蓝光中放声咆哮：“李德炉没有女矮人称王的传统，李德王死了我就该是国王！我命令那些贱民和奴隶去死，他们就得死！”
他大口喘着粗气，用布满血丝的眼珠瞪我。
“所以，”我恢复平静说，“你不惜行刺？还企图把罪名加诸在公主身上？”
蓝光，提问不会触发神术灵光的变化。
他微微一愣，厉声否认：“我没有！你放屁！”
还不算太傻，但是没用。
我一针见血地指出：“是的，你没有——你没有亲自动手行刺，也用不着。”
蓝光。
我飞快地环顾四周。
原本指向我们的兵器纷纷垂向地面，还有不少灰矮人卫兵倒戈，正对着方头蠢蛋怒目而视。就连原本站在他身旁的牛头怪祭司也不动声色地向旁边退开了，跟他拉开了距离。
公主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时机成熟了。
“奥拉夫先生，是你的记忆力不佳，还是习惯性的信口抵赖？”我轻描淡写地为方头蠢蛋的棺材盖子敲下最后一枚钉子，“那句话，你是怎么说的来着？啊，是了——‘赶紧招供，现在跳反做污点证人还来得及。快说，你们究竟是怎么串通那个弑君的贱人设下圈套谋杀了国王’——我复述的没错吧？”
公主凝视着三团蓝光。她那对三角眼的两个外眼角开始慢慢向上挑，几乎要竖起来，浑身都散发出阴森的寒气。
她的手从连鬓胡子旁边挪开，握住了肩头的剑柄。
我满意地看见方头蠢蛋脸色灰白，就像新涂了一层石膏。
他慌乱大叫：“我没说过！造谣！”
三团鲜血般的红光。
“现在抵赖还有用吗，”我奇怪地看着方头蠢蛋，“你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在场这么多人都可以作证——为什么不说清楚，你那句话里‘那个弑君的贱人’是指谁？”
方头蠢蛋目光呆滞，看得出他的脑筋彻底混乱了。
就在这时，公主疲倦地开口为他解了围。
“解除法术，”她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问了。”
方头蠢蛋松了一口气。
他对我爆着土话说：“你这个六环贱民，别忘了，姆们可是十钢！”
他用类似旗开得胜的眼神看了看我，又转去看周围沉默却愤怒的人群。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眼里的嘲弄和快意。
最后他看向冷眼相对的公主。
“公主明断，”他挺胸凸肚说，“行刺跟我——”
身旁的金矮人牧师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直到现在才解除了诚实之域。所以我注意到，在法术灵光熄灭之前的瞬间，随同方头蠢蛋话语一同闪烁的，分明是蓝光。
然而已经没人再关注神术光茫是什么颜色的了。
不等方头蠢蛋把话说完，水晶大剑一闪，彻底截断了他的话语。
厄尔森家族长子方方正正的身体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我歪着头，视线下垂，欣赏着下一任李德王的方块儿脑袋，正在像陀螺一样在地下不停地打转。
阴谋行刺国王的主凶伏诛，于是在场所有李德炉居民，无论灰矮人，牛头怪，都开始为胜利欢呼，为公主的明察秋毫欢呼。
突然一个雌雄莫辨的尖锐声音破环了氛围：“国王驾崩，那王位谁来继承？”
我愕然抬头，看见公主一脚踢飞了脚下那颗长着漂亮山羊胡的脑袋。
欢呼声渐渐小了，所有人都左顾右盼，想要找出胆大包天的发问者，但都一无所获。
我环顾四周的时候注意到，人群外围有一个城门卫兵装束的灰矮人，犹犹豫豫的，似乎要靠近，又似乎心怀顾忌。
我怀疑公主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看，就在我注意到那个灰矮人之后她也注意到了，命令卫士传唤那个城门卫兵到近前来。
灰矮人城门卫兵夹在两个卫士之间，向公主单膝跪拜。
他没等张嘴说话，先开始不停打哆嗦。
原来这个灰矮人叫伊瓦尔，是城门卫兵的军官。就在爆炸之前，刚好赶上六环城门交班。城门卫兵向伊瓦尔报告，该来轮值的新一班卫兵竟然一个都没出现，整整十一个灰矮人，就此矮人间蒸发了。伊瓦尔正在探查失踪城门卫兵的去向，却突然得知了国王和公主遇刺的消息，于是连忙赶来请罪。
要我猜测的话，这个伊瓦尔是害怕失踪的城门卫兵会牵扯到行刺案件，忙不迭来刺探情况，同时跟失踪者划清界限的。
只是失踪灰矮人与藏兵洞内的尸体数量显然对不上，伊瓦尔白费了心思。
公主皱了皱眉问：“这十一个城门卫兵都叫什么名字？”
“加尔伯格，”伊瓦尔军官说的这个名字令我心里一动，“他们的首领叫加尔伯格，其他人都是加尔伯格招募的。”
我们这位“忠于职守”的好灰矮人，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老实。
伊瓦尔军官还没站起身，负责勘测爆炸现场的灰矮人卫士赶来了。
他们和伊瓦尔军官差不多，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公主同样召见了他们。
“你们原本是厄尔森家族的武士，”她说，“但是现在奥拉夫死了，桑加德也死了。厄尔森家族已名存实亡。你们现在为我效力。”
于是两个厄尔森的卫士慌忙向新主人行礼，又是诅咒又是发誓，向新主人表达他们的忠心。
“我们发现藏兵洞不止两个，”其中一个卫士说，“总共有七处藏兵洞，被炸毁的有五处，除去一开始发现的两处之外，还有三处在爆炸中心，刺客直接被汽化，几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我们根据残留的金属残骸估算，原本里面应该藏有三十多个刺客。另外还有两处距离稍远，爆炸之后没多久，里面的刺客就都撤走了。”
我听得挑高了眉毛。
另一个卫士说：“还有一处新挖掘的兽栏，里面有一头被炸死的紫虫。我们怀疑这也是刺客计划的一部分。只是……”
公主问：“只是什么？”
那个卫士低声说：“只是……所有藏兵洞里的尸体，都不是灰矮人。”
公主失声说：“什么？”
先汇报的卫士说：“最开始被烤焦的那四十具尸体，我们初步辨认出来了。虽然他们使用的都是我们灰矮人的武器和盔甲，但是其中一个藏兵洞里的二十九具尸体，都是地渊兽人。另一个藏兵洞里的十一具尸体，还不能确定是什么种族，但应该也不是灰矮人。”
公主问：“你们凭什么这么判断？”
“呃，它们都长着巨大的尾巴，尚未烧焦的头骨也很奇特，头骨的上半截很正常，但是从鼻子部位往下，大约是嘴巴的位置，既没有上牙床，也没有下颌，而是分布着几个奇怪的圆孔，数量还不大一致。有些是四个圆孔，有些是两个。”
公主问：“那两个刺客提前撤走的藏兵洞里呢，没找到什么线索吗？”
卫士一脸纠结。
“我们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他说，“但是其中一个藏兵洞非常小，只能容许小型类人生物进出，似乎是狗头人活动的痕迹。另一个则大的出奇，很可能是个食人魔。而且根据藏兵洞开掘的先后，以及洞里的一些残骸，我觉得，呃……它们彼此之间没有配合，完全是碰巧，赶上了。”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公主瞪圆了眼睛，“你说没有配合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证据？”
卫士有些犹豫了。
“呃，我们判断是食人魔和狗头人，是因为……鳞片和牙印。我们在小藏兵洞里找到了一些细碎的鳞片，又在大藏兵洞里找到了狗头人的残尸，尸体身上的鳞片与小藏兵洞里的相符。尸体是被大型生物啃成那个样子的，似乎被洞主人当成了食物，尸身上的牙印又和食人魔相匹配。所以我们能确认洞主人是食人魔。”
公主愣了足足三秒之久，不停地眨吧眼。
她怔怔地说：“所以你们是想告诉我，这么多的类人野蛮种族，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分别组织了七队刺客，溜进我父亲统治的城市，试图在我们游行的时候刺杀我父亲？而我的好城市卫兵们，对此一无所知？然后，然后，被这位——”
尽管我同样听得目瞪口呆，仍不忘提醒她：“埃阿斯·赛恩·白闪光。”
公主说：“噢，是的，埃阿斯·赛恩·白闪光——谢谢提醒——引发了它们携带的爆炸物，一下把它们全都炸上了天？”
卫士们尴尬回答：“差不多，就是这样。”
如此看来我似乎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
一发大爆炸，干掉了至少四五波潜入城市的异族刺客。顺便还替他们完成了刺杀，炸死了李德炉的国王。
然而就在此时，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出现了，在残垣断壁之间回荡。“面首卫队的十钢贵族们各个都想做国王，公主打算把权力交给他们吗？”
“谁在说话？站出来！”公主厉声问。
无人应答。
公主又等了一会儿，发言者仍然销声匿迹，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会——”
公主刚说了两个字，又顿住，似乎在认真地考虑着什么，又似乎在侧耳倾听。又愣了几秒之后，她提高了声线。
“我将宣布两件事，”她说，“首先，我会遵循传统，遵循我父遗愿，招赘王夫！不限外来者还是本城居民！与我共结连理之人，就是李德炉的新君。”
公主顿了顿，又提高了声线。
“其次，我少了一个市政大臣。那么，新的市政大臣就是你了，埃阿斯·赛恩·白闪光。”
她转向我，一边抚摸着连鬓胡子，一边用三角眼盯着我看。
“你的第一项工作，为我侦破这起行刺案件，搞清楚那些失踪的灰矮人，还有地渊兽人，正在策划什么阴谋。不要令我失望。”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做事合我心意……”三角眼连鬓胡子大剑少女面红耳赤，对我展现了一个可惊可怖的羞涩笑容。
“招赘一个异族，也并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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